最開始,江渡沒有留意到手臂上的紅點。
直到雨天,魏清越問她,蚊子咬的啊。她聽見他的聲音響起,在雨幕里,很像閑聊的語氣,就這麼坐一起說蚊子叮的包,魏清越什麼都懂,他告訴她為什麼會這樣。
那個時候,她並不知道,魏清越的解釋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兩個紅點。
紅點一直不消失,她發燒,以為是感冒,但高燒不退。
東西都先拉回了家,可她也沒去三中,在家躺著,有足夠的時間想念已經無法見面的魏清越,徹夜徹日地想,像長風,不懂停歇。
因為高燒的緣故,她老是看見飛機,轟隆隆,轟隆隆,直衝雲霄,江渡沒有坐過飛機,但她知道坐飛機的人會看到美麗的雲海。魏清越會看到嗎?一定會的。
那到了國外,都得說英語怎麼辦啊,他的媽媽會不會管他?他可就吃不到小雞燉蘑菇,也喝不到鯽魚豆腐湯了。他說魚湯很鮮,可惜外公不能再做給他吃了呦……等他回來吧,他要是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請他吃正宗的祖國菜,江渡這麼想著,快樂了一點。
魏清越送給她一個新的翠迪鳥,她不捨得掛,就收藏進了一個曾經裝糖果的鐵盒子里,盒子顏色鮮亮,就像五彩繽紛的彩虹。大概,很多女生都有過吃了糖果不捨得扔漂亮包裝盒子的經歷。
外婆補衣服,她覺得紐扣好看,潤潤的,光光的,於是留了一顆。王京京去海邊旅行,回來送她貝殼,她愛不釋手,放進了盒子。外公回老家,帶回幾根長長的野雞毛,她覺得有趣,也裝了進去。就這樣,盒子里的東西越來越多,每一件,她都能如數家珍講出來歷。
現在,她放進去了最寶貝的東西。
但是但是,真是難過啊,江渡想著想著就哭了,魏清越失去了一個器官,一個人,失去了一個器官,是多麼令人傷心的事。他的身體是爸爸媽媽給的,是完整的,可因為她,他失去了脾臟。
江渡哭的頭疼,她抱著她的糖果盒子,臉貼在枕頭上,額頭滾燙,腋下感覺得夾著冰塊才能好受些。
後來,事情就急轉直下,她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知道書已經看不下去了,魏清越留下的雜誌,她才認真地讀完了一本,會把喜歡的句子記到本子上,會把文章里提到的好書也記下來,計劃著等高考後通通買來慢慢享受。
外公外婆帶著她去省立醫院,住院後,做了很多檢查。
檢查結果出來後,醫院勸他們去北京。
外公說,大夫,這個病咱們看不了是不是?醫生說,病情進展太快,加上病患本身心臟還不好這更增加治療難度,您帶著孩子去北京吧,越快越好。
北京的醫院是什麼地方呢?北京的醫院就是人沒轍了,沒路走了,途窮了,才會去的地方。
外公心裡清楚地很。
他穿著洗得乾乾淨淨的白背心,新買的老布鞋,他一直都是看起來很體面的老頭,過著神仙一樣的退休生活,在這樣的夏天裡,他本來應該和樓下認識的老夥計一起下象棋,打麻將,隨著日光移動而不停挪他們一伙人的小桌子和馬扎,往涼蔭里躲。
跟病房裡的外婆使個眼色,老婆子就知道了,輕手輕腳出來。
人醫生說治不了了,得去北京,外公老眼渾濁地說。
外婆嘴唇顫抖不停,她像個小孩兒一樣看著老伴,慢慢的,渾身也跟著控制不住抖起來。
我去買臉盆……外婆說,她的眼淚一下就成了汪洋大海,話說不下去,她機械地想著,住院得買好多東西呢,臉盆,毛巾,水壺,牙刷牙膏,還得帶被子。
到北京買,外公說,現在買了怎麼辦?帶火車上人家不煩的慌?多佔地方。
外婆嘴咧開,她的聲音,像娃娃哭斷了氣那樣,半天沒聲響。
我大半截子埋土裡的人了,怎麼不叫我替孩子受這個罪呢?怎麼不叫我受這個罪呢?外婆反覆問外公,她手背上嶙峋的關節凸起,關節也到了暮年。
外公回答不了她,他一輩子什麼事都遭見了,可依舊回答不了。
年輕的時候,脾氣直,得罪了人不知道,明明在廠里是技術最硬的,卻總被排擠。後來,生了個漂亮又聰明的女兒,他那麼出眾的女兒,被一個連茅廁蛆都不配做的畜生毀了。
即使是那樣,他在巨大的痛苦中還想著,得做個守法的公民,他要法律給他做主,法律確實主持了正義,可女兒好不了了。
名聲註定要壞,人人都議論他閨女髒了。
最可怕的是,女兒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因為身體原因,打不掉,她在瘋狂中要結束掉自己的生命。夫妻倆跪著求她,孩子你別死,你權當為了爹媽留著這口氣,將來,一旦生了,就溺死這娃娃。你別死,要死也是這個娃娃死。
也許,就是靠著這個信念,女兒撐到那天。
孩子真的落了地,那麼軟的一團肉,紅紅的,皺皺的,會哭,會喘氣,有手有腳,頭髮烏黑,外婆拿著小包被裹她,哭著問外公,怎麼溺死這娃娃,怎麼溺死這娃娃?
外公也哭了。
他也不知道怎麼溺死這個娃娃,好好的一條命,怎麼溺死她?
可床上的女兒,也是他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她還在等著父親母親兌現承諾。
後來,他們告訴她,孩子溺死了,偷偷裝塑料袋扔了你不要看,看了不好。
女兒就大哭起來,她覺得自己能再活下去了,只有那個孩子死了,她才能活下去。
最開始幾年,他們把孩子寄養在老家,交託時,講的語焉不詳。
再後來,該到上學的年紀,不能放在村子裡蹉跎,夫妻倆只能接回。外公給她起的名,一個渡字,他抱著小包被裡的她時,看著那雙烏溜溜的眼睛,說,孩子你叫江渡吧,就當來渡劫的,人世苦呦,苦的很,這世上酸甜苦辣都吃一遍就好啦,就能一生平平安安,順順遂遂啦!
日子就這麼過下來,紙包不住火,他們的女兒發覺了真相,為此,和父母決裂,夫妻倆誰也不敢去看女兒的眼,那雙血紅血紅的眼。
她絕望地說,我不是你們的孩子嗎?你們這樣對我?你們不知道她的存在對我意味著什麼嗎?我永遠永遠都不會原諒你們。
足足有五年,他們沒再見過女兒。
直到外公在廠里發生意外受傷住院,才再次見到女兒。從那時起,約法三章,她每年會在逢年過節時回來兩次,但有條件,這輩子她不會看一眼那個孩子,只要看到她,那麼她永遠不會回家。
外婆想告訴她,囡囡你不知道這孩子有多漂亮,有多聽話,有多懂事,跟你小時候一樣愛讀書愛寫文章……外婆最終什麼都沒說。
這樣的相似太殘忍了。
往事走馬燈似的一幕幕閃現,重新在眼前鋪開。
外公老了,像西沉的太陽,向山頭靠近,老到已經嘗盡了人世的酸甜苦辣,老到什麼道理都聽遍都印證過,可有些事,他還是回答不了。
如果有答案,那一定是上天懲罰他們兩個老人,當時痛哭流涕說過的話,一語成讖。
現在,那個娃娃可能真的要死了。
他說你去看好孩子,千萬得瞞住了,我再去問問大夫去北京要不要準備點啥。
他轉過身,一下就老淚縱橫,世界急劇地顛倒失重,老人在陣陣暈眩中扶住拐角的牆壁,蒼老的手,不停地哆嗦,他努力找回自己的呼吸。
有些事,註定是瞞不住的。
江渡從要去北京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了。
儘管,外婆笑眯眯地安慰她說,省立醫院技術不如北京的,咱們去北京一下就看好了。
江渡忍著無處不在的疼痛感,她笑著說好啊。她裝作相信兩位老人說的話,外婆說,寶寶你難受不難受,你要是難受就吱聲。
說完,外婆的眼睛就紅了。
江渡說不難受,外婆你把我的數學資料拿來,我功課不能落下。
外婆說好好,轉身給她找資料時眼淚掉下,打濕了數學題,她慌忙用紙巾輕輕擦拭,吸乾眼淚。
這是2007年的七月,去北京前的最後一個夜晚。
外公做了她愛吃的菜,滿滿一桌,江渡已經沒怎麼有胃口了,她在一日又一日的灼燙中,呼吸困難,思維混亂,但還是堅持喝了一碗魚湯。
她沒有問我得了什麼病,她不會讓任何人因為她為難。
但洶湧的恐懼,如青苔,已經長滿了年少的心。
外婆要陪她睡,她說我沒事,我想自己一個人睡。外婆說寶寶你不要再看書做題了,等咱們好了再學不遲,她虛弱地說好。
她小時候喜歡寫觀察日記,陽光下的七星瓢蟲怎麼張開柔軟的翅膀,從指尖飛走。懸鈴木的葉子在春天裡,是怎樣鮮嫩的綠。語文老師的裙角,怎麼輕盈地在風裡泛起漣漪……
江渡坐在書桌前,把小時候的日記拿出來,一頁頁摩挲,所有所有的童年舊事,歷歷在目,像閃閃發光滴溜溜的珍珠,散落一地,再不能穿成串。
她終於提起筆,寫下第一篇病中日記。
「7月25日星期三晴
天氣很熱,同學們都在過暑假,會很高興吧?
我很害怕。
沒有任何詞語能形容出的害怕,我一點都不勇敢。
怕到不知道自己做什麼好。
我想活著。
沒有其他的念頭,我想活著,我不想死。
我真的很害怕。
以前,跟外公給他的爸爸媽媽掃墓,清明節前一次,秋天一次,這是老家的習俗,要燒紙。墓地旁長著高高的柳樹,春天的時候綠瑩瑩的,外公比劃著,說種的時候才這麼長這麼細就是根棍子,你看,三五年就長這麼大了。他的樣子很感慨,我知道,這叫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我沒見過他的爸爸媽媽,但掃墓時,我覺得很難過,天邊有飛鳥掠過,地上有野花搖曳,天那麼藍,草那麼綠,可外公的爸爸媽媽竟然躺在土裡,他們看不到外公,看不到這個世界的顏色,他們害怕嗎?他們的身體會不會被小蟲子咬噬?地下黑漆漆的,他們會不會想念太陽?我的腦海里,曾經有過無數設想。
而如今,我可能要這樣了。
這樣的事實,好不真實啊。
我怎麼就生病了呢?我不明白。
我一點都想不通,為什麼是我呢?
我知道自己有很多缺點,但我想,我不算一個壞的人,為什麼是我呢?
人不是到老的時候才會生很重很難看的病嗎?
也許是我錯了,人在任何時候都會生病,有的小朋友,剛出生就會生病死掉。我想起來了,我聽說過這種事的,只是我現在太難過,也太難受了,都忘記了,人不是只有老的時候才會生重病。
那世上到底有沒有神明呢?到底是誰掌管這個事,誰會生病,誰不會生病,我好想找到他,我會很沒骨氣地跪下求他,別讓我生病,我想活著,我不能死在外公外婆前面,我不能,求求了,我真的不能。哪怕頭磕破了,磕爛了,都沒關係,只要不讓我死。
我還想見他。
不用寫出他的名字,他的名字,是我的神殿。
我寫這些,並不會讓我見到他。
這是讓我最難受的地方,我還會再見到他嗎?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因為我知道這個不知道,所以我才覺得更難受。
我一點都把握不了自己的命運,我想求命運對我慈悲一點,但我何德何能,能讓命運單獨對我慈悲?誰能告訴我,我應該去求誰?
我不會再見到他了。
就像我知道我不會再見到媽媽。
不了,這個稱呼我不配喊出口,你一定不想聽到,哪怕只是寫在紙上,對你都是一種傷害,我不要傷害你,我想告訴你,我從來不想傷害你,我知道我的存在讓你痛苦,我真的沒有這麼壞,要讓你痛苦。我從來不想傷害人,更何況是你呢?我從沒見過你,可是我很愛你,很喜歡你,多奇怪啊,我們都沒見過,可我就對你有很深很深的感情了,真的很對不起。
我現在很難受,不僅僅是精神上的,好像人掉進了火爐,一寸寸燒著我,我怎麼樣都難受。難受地想叫出來,但不能,如果被外公外婆聽見,他們要難過了,怎麼會有我這樣的人,只會給人帶來痛苦,我第一次這麼討厭我自己。
那麼你呢,你會討厭我嗎?我生病了,會變得很醜,會掉頭髮,我現在就想發脾氣,我太難受了我想你我真的很想你沒生病的時候就很想你了我真傻還以為能再見到你讓我再見你一面吧誰能讓我再見一面呢我不想一個人躺在黑漆漆的土裡我害怕我只想見你想見你想見你想見你別讓我一個人死去我很孤獨我想見你想見你想見你想見你」
中間幾度哭到看不清寫到了哪裡,要歇一歇,才能繼續書寫,淚水浸透日記本,寫到最後,她已經完全陷入一種躁鬱而持續疼痛的狀態中,再沒有多餘力氣去添加標點。